第六章:江上晴云杂雨云_洛阳女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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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江上晴云杂雨云

  尊亲之道就又这么堂而皇之地被他们提了出来——韩锷心头冷冷一笑却忽然挥指空中一夹只听空中一声爆裂之响那飞来之筷已在他两指之间被夹成四段。他回目淡淡对余小计道:“小计你别乱说。”

  他转眼望向那艾可“这位艾兄并非不男不女。她……原本就是个女子。”

  “至于她与吕兄的事那是她自家的事也不是咱们可以乱道的。她金枝玉叶不比我等江湖草莽如我认得不错艾兄好象还贵为王府里的千金吧?”他终于认出了那艾可是谁。只见他面上若讥若嘲地一笑:“二姑娘你一扮男装果然很象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咱们也算……久违了。”

  小计一愣:那个假模假式的男人居然是个女的?还与锷哥算是旧识?那她为什么会这么痛恨锷哥一般?

  艾可被韩锷一语道破身份——其实长安城中本也有一些人知道但她还从来没被人当面道破过脸上不由羞怒一现。她看着韩锷唇角微微下弯地笑看着自己没错这笑意里还是当年一样的冷意与不屑。心中的怒意不由就更是狂沸了。只听韩锷淡淡道:“承二姑娘的情韩某小弟这几天也玩得尽了兴了更承情请来我的老父。不只我见了大家也该都见到了吧?如此相会当真尽兴。我却还有事——诸如艾兄所说的‘天伦之乐’没别的事的话咱们就此、别过吧。”

  他语意冷淡几乎满座之人一时都看不惯他这时的神态人人心中大怒——韩锷这厮难道眼里就没有他们的存在?艾可呼地一下站起身来只见她胸口一起一伏大怒道:“姓韩的你别做事太过辱我……”她口气一顿高声道:“……辱我紫宸太甚!洛阳之事你伸手架梁难道就这么说算了就算了?就算不为了这个你为人不义为子不孝为情过滥光凭这几点我也要教训教训你。看来你眼里不光只没有父亲、没有尊卑之念连朝廷体制王法规矩也全没了。今天要不给你个教训以后你还不反了天!”她盛怒而起作一句后才勉力重又转成一副冰冷冷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韩锷却一直冷冷地看着她:“噢?艾兄今日之约原来不只是为了我父子重逢那么简单?那你要如何?我韩锷本就是江湖野人不识法度也属份内之事了否则怎么显得出各位的谨严好礼尊贵高华?艾兄你有什么道就请划下来吧。”他一双眼逼视着艾可。艾可一张铁青的脸上却现出一抹怒红只见她已坐下勉力恢复从容地道:“我紫宸中人也不是全以官威压人的。好你即说到江湖咱们就讲一讲江湖规矩。你仗着地利强插手紫宸之事在洛阳城中闹得很风光呀!不过今日还有我路四哥在你只要胜了他手里的一把刀去那咱们这段梁子就算掩过去以后海阔天空由你怎样——只要你不犯大内不惹到俞总管就再与我姓艾的和紫宸不相干……”

  韩愕已截然道:“那我败了呢?”

  艾可一下静了下来半晌才定定道:“我也不杀你杀你也没意思。你就去陇西给我猫一辈子吧。这也算对你慈悲给你个不毛之地苟延残喘免得你出来现世难看。”

  小计恶狠狠地看着她不知怎么却只觉得她话里深处的意思却不只话头表面那么简单。韩锷冷冷地盯着艾可道:“好!”

  然后他就再也一眼都不看向她而是盯向路肆鸣道:“路兄请!”

  终于要出手了旁观人等至此才全然提起兴致。路肆鸣的刀法技成于“不平堂”。“不平堂”在关右之地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武馆。可自从二十余年前路肆鸣出道之后以一把雁翎刀行“四明刀法”声震关中之地不平堂便再也没有谁敢加以轻视了。

  “四明刀法”本脱胎于“不平堂”的“二明二快”之决韩锷听师父提到过讲究的是心明、眼明手快、刀快本还只属平常的技击之术但到了路肆鸣手里却凭己意创出个“四明刀法”来。据江湖传言路肆鸣的刀法已到了“杀明”之境。刀式一招招极为清晰断无一般派数的纠缠花巧。伤在他刀下你是绝不会不知道自己这伤是怎么伤的。他的刀决据说就是四个字——“教而后诛”。这四字口气极大——韩锷眉头微微一蹙情知这路肆鸣所修的功夫断然是极踏实平稳的路数了。这是他最担心的要与之对战只怕大是不易。

  却见路肆鸣并不多话已离席而起。他走到场中从腰上解下他那把佩刀来。平平稳稳地抽出刀又认认真真地把刀鞘转身平放在席边草地上。

  他手里的刀并不见出奇只是一把精钢所铸的雁翎刀。但他的态度稳重笃实持刀之式也全无花巧一身气度与同居紫宸的艾可是大大不同。但平平常常中已隐现出一代刀法大家的风度气派。韩锷的剑路世传洒然迅捷路肆鸣也丝毫没敢将他轻视。韩锷冲他一点头才要回身取剑小计已从他那匹斑骓鞍侧解下他的剑来一跳上前恭敬递上。他两人身后就是韩锷老父那茫然无措的眼。小计递剑时却忽抬起一双精亮精亮的眼直盯着韩锷象是在说:“锷哥你会羸的一定会的!”

  韩锷冲小计微微一笑转身面向路肆鸣。面对如此刀法大家他也不由一改疏狂诚心敬意地在出鞘之前说了一个字:“请”。

  路肆鸣双手执柄一揖人未动头上已先动直向脑后飘去——他与韩锷站得近不足两尺之距已先感到韩锷身上意气迫人。只见他喝了一声“咄!”右手刀起从空而斩直向韩锷头上劈去。

  立斩!

  ——这是刀路中最平常的一式立斩旁边有成名人物一见之下就在低声教训门下子弟:“看看‘四明刀客’的刀法是最平直笃实的。他的刀路只有纵、横、上、下四路都取意于直。不平堂本也有不少花巧招术但在他改正之下一切都裁弯取直了。他四明刀最后归根到底得就是个‘快’字。他这‘快’可不是指平常的度上的快了而是有力的快。这才是最厉害的。看看吧看看你就知道平时只爱花巧的坏处了。”

  路肆鸣这一招来得极为沉猛韩锷不及回击只有横剑一架。两人相较他虽年轻力勇而锐倒不及路肆鸣的力大而沉了。兵刃“当”的一声相碰韩锷不由手臂一颤。路肆鸣的第二招已转为横扫韩锷眉头一蹙——不该让他先出招的他习艺于太乙上人门下剑法本近于道家之术。路肆鸣的招术却招招务实与道门剑法清虚之道大是相反颇有克制之效。两人动手本有先机韩锷不查之下容他抢先上手场面一时不由陷入被动。韩锷起先还意存隐忍欲图以师父所传的清空之剑相对把这个场面应付过去了事给两人都留颜面。却万没料到路肆鸣修为如此之深全不容自己挥剑路中飘忽迅捷之味而是把自己缠入一招招、一式式刀刀溅血、剑剑搏命的搏杀之中。这样的当面斗勇赌狠争先本也是路肆鸣即定的战术。他久闻韩锷之名又于日前得知他于洛阳城中剑退吕三才与龚亦惺早已料定盛名之下绝无虚致所以他才以己之长攻敌之短选用近身搏杀之道。因为料定韩锷年少气盛于剑术中纵有高险之悟但真正这样的险恶搏杀的经验只怕倒是缺乏了。

  场面一时极为好看。韩锷不知不觉间连连后退已退后了足有半丈。小计紧张地盯着他旁边人一时也看得心惊耳热——这样的缠杀这样近不及尺的搏勇斗狠不容人一步抽身的场面当座虽多有个中好手平时也是少见的。更有不少人看得手心冒汗:路肆鸣的刀法看来果然传闻不错是于百战之中得名的。而韩锷的剑路原是要先“全身”而后“谋攻”这也是道家剑法的主旨。场中猛然一声“嗡”然长鸣却是路肆鸣的刀又一次砸在了韩锷的剑上。剑较刀原本轻捷力较之下韩锷低头一顾只见自己的长庚上竟隐隐崩出了一个缺口。

  长庚为他至爱还是师父传与他的从来还未有伤损。那一击之力却震得他头上束之冠几欲开裂。韩锷一时面色惨变。他头上已散乱情知如此下去自己必败忽就合身扑上竟与路肆鸣斗起快来。他这一击已全没了道家清空宁静的用剑旨要。旁人看了只道:“韩锷要完了。他心已乱道门剑术最怕的就是心乱。”路肆鸣却眼光一亮。旁人都以为他三数招内他必得大胜。可韩锷剑路却一变竟于危如悬丝之际逼出骨子里的潜力来。他的剑法一改道门旨要竟变得飙狂勇悍气血两盛。当年师父曾说他这么使剑状如疯狗那不是道门剑术而是野兽般的战术了。韩锷也曾惭然而笑不过师父责罢后又喟然叹道:“不过要不是为了你骨子里这份勇悍我也不会收你为徒的。道家剑术养生极好但若用于技击之中一意为空最后只怕害人害己。看起来飘然一剑无迹无踪其实好多子弟也就误在了这个‘空飘’二字之上太不切实。为人习剑到不了太上忘情的地步还是不要太空的好。小锷你剑式脱俗但算不上我道门弟子。道家剑法于你不过是一层表皮罢了。论到你剑法的根底处的那股飙狂勇悍与为师我取径不同但也确实是让你得以独立自振的风骨所在。”

  韩锷出道多年还从未有人逼得他用这师父所说的状如“疯狗”的剑路。只见他剑路里已全抛道家“后制人”的旨要。他一向不惯与人争但即刀剑临身杀机迫眼何妨斗他个血溅荒天!——所有的年轻所有的不成熟所有的还算幼稚的事物不就是凭着这一股源于生命力的血勇锐气才可能图得个一己之所在?

  远远的艾可一直淡淡含笑的脸色突然微变了。她一意压迫韩锷就是为了想看看他那一抛矜持、一卸疏狂后那潜于骨子里的果勇。这样的神态已有多久没见?在别的男子身上以她所见所有的人都秉承着父兄遗荫、在尘世规范中长大惯了就是习于技击一向也还有所师承有所依托。久而久之已全失了生命底处那一种本该掩之不尽的勇悍飙劲。可那样的争斗才是真正男人的争斗也只有那样的争斗她才爱看!

  路肆鸣斗到此处也已兴起。技击是什么?技击也不过是彼此凭着肢体完成的一场对话——强与弱勇悍与怯懦坚执与放弃不甘与束手都在拳与拳、刃与刃的交击中体现出来。

  只听一个年轻子弟喃喃道:“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已没有招路了呀简直象两个莽汉。”另一个世路较深的人看了几眼撇嘴道:“这也就算当世名家!出招已全无法度这还成个什么话?技击之术看来就是被这些胡搞乱搞的人给弄乱了套的。”

  那边的艾可虽为女身但以技击之术名列紫宸可见其功底见识俱都不凡。这时她也不由面色怅愕不自觉的连连摇头:这样的搏杀她也看不懂看不明白了。但她的脸上忽起怒意怒于这世上还有自己不懂与不明白的东西。这样的东西一向对她即有深深的吸引也惹起强烈的怨仇的。她恨恨地看了韩锷一眼:怎么他会明白?路肆鸣可以明白可他凭什么明白?凭什么这个挑粪老头儿当爹的他、对自己好象不屑一顾的他会明白!

  艾可心底忽生怒气她不能让韩锷羸虽说场中局势远远看不出韩锷有一丝一毫取胜的迹象但她是要让韩锷输也不能输得这么光彩。她的一支手忽向鬓掠去掠到的时候五指轻弹。“**针”——她弹指之际已出了她得自家门的看家绝技“**针”。那针隐隐微微大家都关注场中局势没人注意。那针原本就是藏在她鬓中的。这针制炼阴毒但出手法更是阴毒而艾可的取向更是刁钻。她攻的不是韩锷而是小计。

  果然旁人不觉场中韩锷却一直留意他的面色不由变了。他心有旁顾忽让众人莫名其妙的反身一挺凭空使出个当此局势万万不须用也不该用的扭转身段来冠后长猛地一飘已在空中卷住了那枚暗器。

  艾可的脸上却笑了她要看的就是他惶然失措之态凭什么他总能这么定定的!她脸上笑意越欢手底出针更是阴密毒辣。韩锷激斗之中只有以袖角散迎空甩摆卷开她阴袭小计的“**针”。

  ——丝三千纠纠缠缠。人世中所有的争斗他原不怕他怕的却是微一伤损自己那无多的牵绊。路肆鸣忽喝了一声“咄”呛然一声刀势突起。这一刀直直而劈直劈向韩锷胸前。激斗之下彼此心中已存敬意。韩锷刚以卷落艾可来的三针怆惶无措之下无力再避竟施出那战“倒卧铁板”。只见他腰一扭凭任那路肆鸣的一刀向自己当胸劈下袖角却一甩已卷向艾可射向小计的暗器可空中银芒一闪艾可这时却有一针已攻向他!他自己一剑剑势已到身后不及回转更不及躲避路肆鸣下击之刀却让人难料的反从他自己的胯下一击而出直袭路肆鸣颈侧。

  若论这一招他仓惶无措只以较技而论他是已败。但这招却是败中但求偕亡的招数了。路肆鸣的刀势及于他胸口不足毫厘之际忽端凝而收似已知再斗下去只怕是两伤之局。而韩锷此时却已不能收由心长剑在路肆鸣颈侧一划却留下了丝浅浅的血口方才勉力收住。旁人多未看清只听有人仓惶惊道:“四明刀客败了……”

  一语未完路肆鸣刀锋已收。韩锷挺身立起面上惭然一笑他不知艾可的阴袭是不是与路肆鸣商量好的但敬他刀法拱手愧道:“不好意思伤了路兄是我败了。”

  路肆鸣面上也难得的微有笑影:“你是败了。但这是两亡之局你死先我一瞬但我难逃你死后犹未撤劲之剑。”

  韩锷说出了“我败了”三个字后却只觉心头一空。当日在芝兰院中他也败过一次可那一次他毕竟心有不甘犹可托词为非战之罪。可今天当面搏杀他还有何话说?他心中郁勃难释但一向不惯于开言解释。他斗不过这个人世斗不过就斗不过了吧。静了一下他才冷冷道:“好我这就到陇中去。”他一转身返向座间。日影在他颈边一晃却有一毫银白色的影子在他耳根一闪。路肆鸣心中一跳那却是韩锷于险斗中没有避开的‘**针’。路肆鸣此时才明白韩锷为何在搏杀正激时突出败招心下却不由一怒!他一向顾忌艾可家世对她一直颇为隐忍加上艾可对他家人这些年颇多照顾所以两人面上交好他也不肯轻易触怒她可今日……

  韩锷已返回座间座后有一张还是一脸茫然不敢相信的小计的脸:锷哥怎么能败?他又怎么会败?他是他的英雄!

  韩锷一句话不说他没看向他老父伸手轻轻一拉小计又犹豫了下才拉起了那还懵懵懂懂的父亲一拍马背那马儿已一跳而起。他飞身而上那马儿似也知自己主人心中郁闷放蹄之下就向芙蓉园外跃去。

  那边路肆鸣忽一咬牙——得罪艾可也就得罪了吧他不能不象一个男人!只听他扬声道:“锷兄是我弄错了你没有败。你中了暗算陇中之约大可不守。”但他也不便明言至此一顿又怕韩锷死性果就一去陇中不返当下加了一句话道:“否则我必此生抱愧!半年之后紫宸之畔你一剑重来你我再无别无它顾的一战!”

  渭水边小计怯怯地拉了拉韩锷的衣角不敢抢先开口。

  韩锷的老父已经去了他似乎想安慰下韩锷的新败却言不及义在他眼中儿子可以与艾可之流平起平座已极是荣华了。他口气里的语意却让韩锷不耐虽然韩锷没说什么但两人之间却也静默了。

  他们父子之情似乎极淡。父亲走时韩锷也没说话。他就这么直直地站在渭水之滨站了好半天站得小计都怕了起来。可他不敢在这时去拉韩锷的手只有轻轻拉拉他衣角。韩锷却全无所觉的一动没动。小计耐不住轻声道:“锷哥我知道你没有败……”他心里一动怒道:“是不是那个假爷们艾可暗地里使了什么阴招?”

  他心思本灵动对艾可与紫宸更是全无信任一语及此更生疑念。想起自己一扫眼时看到的当时艾可脸上的表情心里更加确定起来——只听他急道:“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她把你给暗算了?”

  韩锷一脸郁懑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人生在世如果自己一剑之利不足以裹挟着所有的纠缠面对敌人对于他这世外之人那也就是败了。他算了算时辰忽伸手在耳后拨出了一支细如丝的“**针”那针丝在阳光下晃如一道白线。——**针这等细小之物要去除本不是易事好在韩锷当时虽没避过却已躲开要害所受只是轻伤已及时封住它走势但还是要算好气血流转的时辰才好把它拨除下来。

  小计看到那针他的脸上却似重又找回光彩来。只听他开口咒骂道:“那个假爷们儿她以后生个孩子一定……”他不敢在韩锷面前说脏话及时缩住口却拉着韩锷的手:“锷哥你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败。”

  韩锷苦笑了下举目江中。天上之云乌银乌银的青白相混雨晴交杂一如这人世。照说——败也就败了吧他于这人世输羸不是早自道看淡了吗?为什么心头还是这么闷郁?闷郁得象那江上的云……

  江上的晴云夹杂着雨云。模糊糊的晴意混浊浊的雨色也不知到底是要晴还是要雨了。让看的人说不清道不明只渴想它能滂薄而落那也算一场浩荡。可那雨意却阻隔在天上想下也下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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