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颓波难挽挽颓心_洛阳女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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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颓波难挽挽颓心

  “这一步不是这么跨左向错了三寸。”

  一根竹蔑啪地一下打来正好抽在余小计的胯上疼得他一咧嘴。

  可他这下嘴咧得也太夸张了。韩锷出手极有分寸轻重缓急、不差毫厘。他当然知道自己打得到底有多重眼角一扫心里好笑了下只装做没看见。

  小计见咧嘴还不能生效口里哎哟一声就低低地叫起痛来。——原来韩锷在教余小计“踏歌步”里的基本步法。小计聪明是聪明说不上两遍就听明白了。可听明白是一回事练会练熟又是另一回事。聪明的孩子一向惯会偷懒。这时韩锷已教会了他今日要学的十余步叫他好好走上几遍就自己回身低下头来看他手里的一部剑式古藉。

  余小计头几遍还走得颇有兴头练得认认真真。见韩锷转了头再认真也没得夸赞了走了几遍不由不耐烦起来。这些日子几乎天天都是这样先是韩锷跟他好教好学他听一知二没两下就领会了弄得韩锷心里好生欢喜。然后小计练上几遍有些是模是样了天南海北精奇古怪的主意就都上来了怎么玩怎么吃怎么胡闹怎么恶做剧的把戏他是一套一套的说起这些来他给韩锷当师父都绰绰有余。然后韩锷就紧崩着脸一言不地一蔑打来他就再赶紧认真地练上两遍。然后他觉得即然这懒我偷也偷了锷哥你罚也罚了咱们扯平了玩去才是正经!稳打稳地就要耍上赖来打叠起他个小孩儿家的千百般诡计把这场修练胡混开去。弄得韩锷见他心思已移再练下去也没什么效果了只好老老实实开恩——其实也是对他自己开恩把这场授课停歇下来。

  只听余小计呼痛之后见韩锷还是不理又有了新的主意三步两步练着刚习好的步子一兜一绕就晃到韩锷身前要把他手里的书夺了去——锷哥若恼他马上还可以美其名日“学以致用”。韩锷眼皮都没抬手里竹蔑却连击已啪啪啪在他胯上、腿上、脚腕上步法虚浮处连击三下。但毕竟小计适才多少有些实情的呼痛让他心里软了些这三下都打得不痛不痒。小计这么精乖如何不觉得机已笑道:“锷哥你耍痞。你要装作和我一样大的孩子还能打中我才算数。”

  韩锷知道嘴头上不能跟他纠缠否则最后输的保准是自己只有虎起脸道:“还嫌打得不疼呀?”

  小计呲牙咧嘴笑道:“要是别人打的再轻一些我都会恨死。但锷哥你打的再重一些我只觉高兴反而更加爱你。”

  韩锷嘴巴一抿不再说话可头却不知不觉中又大了起来。他知道小计虽千灵万巧但玩来玩去说到底还是那么几招总不过耍赖哄得自己开心了好把今日的功课赖了过去是正经。偏偏自己个儿心慈面软总一次次地上了当去。余小计惯会察颜观色知韩锷脸色虽硬心却已软了早已猴上跟前来从怀里一掏已掏出一个小骨笛来口里笑道:“锷哥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那天我看你的囊中还有曲谱你是不是会吹笛?你看我特意找了这根上好羊骨要给你做个骨笛还差一点没完工呢。你放了我的假让我今天把它做完吧。”

  韩锷眉头一皱:“你又乱翻我的东西。”

  余小计嘻嘻一笑避而不答道:“……你只看这个笛儿我跟他们城里匠人磨了好久才学会做的。这里人好象都通音乐。听他们说河州自古出乐人还有凉州也离这儿不远。他们都是从那儿学来的好手艺。锷哥你看很费了我一些子的工夫呢你到底欢喜不欢喜?”

  韩锷幼居太乙峰时孤独寂寞没有玩伴偶得了个笛子学着吹过所以颇明笛艺。这时垂头看去只见那根羊骨确实相当不错白惨惨的里面又透着一点牙黄打磨得甚费工夫小计还用从铜坊匠人舅舅那里学来的手艺细细地在上面雕了一点花饰当真精致好看。那笛儿眼见着就要完工了上面一共五个孔位置也恰当足可以见出他的一片心思。

  韩锷这么一想果然心思就被他岔开。见他不出声小计已欢呼一声放了索的猢狲般的一跳而退一头钻到屋里去寻他的小刀小锉去。

  韩锷不由摇头苦笑心中狠道:下次一定要虎下脸来不容这小孩儿这么轻易逃了去!心中却茫茫然一下——自己真的得下这个狠来吗?其实就算教小计练到自己这样又有何用?自己就算于技击一道已窥堂奥又对自己的人生济得甚事?倒是身边所见那些平平常常的人还过得自在滋润一些。就是愁苦也有一份自己这伤于苦执的人所求之不得的自释与开解。何况——他心里一叹:技击之术越行越难自己还不是屡战屡败?不提那芙蓉园中一会不提卫子衿单只俞九阙那“上帝深宫闭九阍”的心法路数自己终此一生就真的能冲破那一败的禁厄吗?

  原来韩锷与余小计这一路行来半月前已到了天水境内。天水的城池颇为废旧荒城瘦马、刁斗久弃戌楼颓败、护河干涸。这一副荒凉景象不知怎么却颇和韩锷心境当即问了小计就在这里歇息了下来。

  他们此行本没有目的。这一耽搁没想就耽搁下了。他们住的地方叫做九斗村侧近城廓。这里靠近渭水四周都是黄土干旱少雨土地贫瘠又是高原上的平原昼夜温差很大风景平淡。他没事时想起答应余小计的话就开始教他些入门功夫以消愁破闷。

  小计说得不错天水一带虽地段荒凉但乐风甚盛。这里本就是西域音乐东传的要冲——陇中之地河州、凉州都以乐风之盛名甲海内的。他们住在这城外从旦至暮就时闻铙歌之声。短箫铙歌与鼓吹之乐都缘起于“马上乐”也算军乐出于昭武九姓刚健朴质生意颇欢远非长安城中那质木无味徒炫声技之乐声可比较之洛阳城中的绮靡华丽、繁复缛杂的调子也更和韩锷性子。所以他这些天偶然兴动倒时常鼻子里哼哼些刚听来的小调。小计人精乖估摸到他锷哥所好所以才想起给他雕这么个笛子。

  每到傍暮时分韩锷就会去村外不远的荒废的城墙上小坐坐。日子久了还在那识得了一个老人。其实两人还并未说过话。那老人总是一身短衣黄帽帽沿下露出的鬓角微白一双胳膊上却筋肉犹健。每到晚上他常在城堞边上吹埙。

  埙本是最古老的乐器之一了用陶土烧制有三孔的有五孔的。因为孔少音阶也少曲调变化更少。但倚着这么个荒城废池坐在城堞上那么茫茫然地听开去音调虽略嫌单调些但绵长悠远哇呜哇呜听起来倒别有一种繁音骤响所远不能及的古迈高韵。

  小计进屋拿了工具搬了个小杌子出来却现院内韩锷已经不在看看天已薄暮就知他又到那荒城的城头听那老人吹埙了。

  天水城的城墙边倒也不是没有景致。尢其在这近五月的傍晚举目望去四下里一带平畴视野极开广阔。只可惜树少了些城堞边却有一两颗枣树因侧近池水长得倒还茂密。远远的也有些晚翠寒芳斑驳裸露在黄土里只见星星点点的绿意间杂在那大片大片的干黄里。一条混浊的渭水在北边不绝地流淌着似乎无语地诉说着这陇中之地寡薄的生意。只有天上的云霞倒还灿烂织锦般的覆在西天。

  韩锷来得早坐了一会儿才见那老人也来了。他还是那一身短衣黄帽脸上的皱纹里还夹杂着不知是哪年月积下的尘沙。分不清是昏黄还是深敛的眼神给他的表情凭添了分关中人物所没有的朴意。

  那老人举埙就唇吹了开来音韵远远的哇呜哇呜——怪道这里的人把埙叫做“哇呜”。埙本不是什么登得上大雅之堂的乐器这里人也从没把乐韵当做什么大雅的玩艺儿。可那乐声单调悠长哇呜哇呜地似哇呜着人心里最根本的一些东西。

  那老人今日所吹的乐调却颇不同于陇中之声隐有楚音韩锷细辨之下却是已经被他翻改重度过的《楚歌》。当年的垓下一战那所有剑拨驽张的勇力经过千百载早已消散入了那老人埙中却只剩下一抹苍凉与白骨尽处、战旗颓朽后的凝咽。

  他两人坐处相隔好有数丈。好一时却听得城内的匠人市民已多收了生意吃罢晚饭城里乐声一时就迭次响了起来。那老人的埙声夹杂在里面朴旧得似有些孤僻。他又吹了一会见城中渐闹一笑收住。人却并不走举头望向北方似乎在怀想着什么。半晌只听他废然叹道:“客人可是从长安来?”

  韩锷一愣知他是说与自己的便点点头。只听那老人道:“不知客人可也觉出这城中乐声近日大有些不同了?”韩锷愣了下点点头、又摇摇头。只听那老人道:“乐为心声。近日来这城中乐声似乎都也显得仓惶浮躁了。看来那边塞之急羌戎之乱不知不觉已混入此地百姓的生活了。”

  察音而知世变——韩锷疑惑地看了那老者一眼他不是不知道自古就有此说但他音乐修养还远未及此听来也难全信。

  只听那老人慨然道:“先侵榆塞、后屠石堡生民千数、牛马万计一旦兵来、尽遭其害羌戎之乱、为祸甚矣!”

  韩锷近日居于天水无心之中也听闻得些时事。也隐约得知自前年以来羌戎之势复起后搔扰之害较往年更烈。其侵扰已延伸过居延。而半月以前榆塞一战在全无备战的情况下汉军关隘全失兵退数百里其后石堡一屠杀民万数掠抢无算。却见那老人仰天一叹道:“关中朝廷却至今坐视不理还想着凭借当年以和亲之策联合的居延王之力就可以消此兵灾。嘿嘿他们却没想到居延王早已老迈了如何镇抚得住那些羌戎之人?而天骄乌必汗又岂是寻常人可以抵挡的?至于朴厄绯一女纵姿质纵得其之力联姻而成塞外十五城多年之好却当得起羌戎那强弓利箭带甲十万之众吗?”

  韩锷心头一奇难道他说的是祖姑婆提过的朴厄绯?却见那老者已站起身来废然长叹道:“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

  韩锷看向他胳膊上却见他左边肘上隐隐似生了一个大瘤。那胳膊似乎折过现在看着还有些畸形——‘垂杨’即是柳柳与‘瘤’的音同所以那老人才有这样的长叹吧?听他口中意味似乎当年也曾金戈铁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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