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燕颔封候空有相_洛阳女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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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燕颔封候空有相

  这一路上绵延不绝的尽是伏袭。沙里藏得有人水源里下得有毒甚至还有人试图把他们引入歧路陷入干渴。好在韩锷与杜方柠都是极为警醒之人且两个人座下的马儿也都堪称神骏虽说迭遇险境也还没什么大碍。韩锷至此才惊觉那所谓“大漠王”的实力。他们沿着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向西行走这样比较容易找到水草又不至时时陷入羌戎的游骑之中。韩锷每当遇敌下手都尽量轻些杜方柠却是出手无回所以韩锷便尽量想办法让少她出些手。杜方柠心下明白也不愿太拂他的心意所以大半也便不再出手。有一天闲话及此杜方柠才含笑指责韩锷过于仁恻问他难道以后两兵交接时也是如此?

  韩锷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才道:“其实那日我在王将军营前对敌想来你也看到了我一生伤的人加起来好象也没那天多。”

  顿了下:“那好象……也还是我平生头一次真正杀人。”

  他话意里有一种郁懑之味。杜方柠愣在那里从小到大她眼见的或明或暗的杀戳可以说多了去了也从没曾为此不安过。她怔怔地望着韩锷只觉他有时看起来甚或不太象个正常男人——起码不象她从小到大见惯了的视人命如草芥的男人也不象那些懦弱的怕拿刀剑赌勇斗狠的孱弱之辈——他只是一个有自己的道义与担当的人。

  两人这一路上彼此间行迹却重又渐渐疏远。每到夜深大半是韩锷在打坐放哨让杜方柠安安稳稳地睡上几个更次。他夜里少眠所以白天犯困便多半要在马上打个盹儿。有时看着他头一点点地骑在马上的样子杜方柠望着望着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了。

  有时半夜醒来杜方柠会听到韩锷轻轻地把那支骨笛吹起。笛声响起时他似乎整个心思都放开了平平坦坦地伸展在那荒野里。杜方柠听着有如走入了这个男人生命里某些最深处的地方。在那里有荒凉也有温柔有平坦也有也有波折。她静静地听着只觉那么广广大大、坦坦荡荡的一片温柔让人渴望却似又让人害怕怕自己就是倾尽整个生命也填之不满的那种感觉。此日的韩锷还是不是曾经乐游原上清纯孤傲的那个少年韩锷吗?这么想着如同感觉到岁月之流的煎洗往事就象那河底的卵石一日日的冲刷下来只觉更加明净可恋却又似、只能怀念了。

  他们一路这十余天下来也觉得羌戎之势果然很盛了。沿途所经汉军石垒旧寨多已废弃倒是时时可见羌戎的百十骑人马远远地飞掠而过马上裹挟的还时有他们抢夺来的战利品。每到此时韩锷不由就一脸阴晦。有时见到羌戎正在屠戳父老他们就会驰马上前相救。那时的韩锷出手间就会变得极为悍厉往往剑下夺命出手无回。杜方柠却大半袖手旁观情愿看他难得一现的雄悍之色。这么走了好有小半个月这天近暮他们正行到方位在张掖西北数百里的去处猛地前方现出一个绿州水草丰美中间隐有城池。韩锷这些天看黄沙已看得厌了不由一奇。先开始还以为是海市蜃楼却见杜方柠抿嘴一乐笑道:“看到假的总当做真的现在看到真的了却又以为是假的。你呀你要傻起来也真没个边儿。这里该就是居延城了。”

  韩锷怔了怔居延城?他奉朝廷旨意要寻找的羌戎“天骄”乌必汗的驻所据说还在居延城之北数百里。可居延却是王横海托他以“天子使”身份合纵连横的一个紧要所在。他把朝廷旨意反看得轻更在意的却是王横海所托情知这才是边庭中真正要紧之事。只听杜方柠道:“怎么韩宣抚使我们是先进居延呢还是绕过它直指天骄驻跸之地?”

  韩锷听她玩笑竟叫自己“韩宣抚使”不由一笑:“还是先去居延吧。”

  杜方柠笑看向他:“咱们这个样子可不象什么天子使。你一身脏脏的说是在关内杀了人出塞避祸还差不多。咱们别报名先进城探探风色可好?”韩锷微笑点头。见她这么软语相商的样子心里不知怎么就微微一动。他生怕自己又控制不住地升起温存之念一抖马缰当前跑去。

  杜方柠却已看到了他双颊上的飞红脸上一笑驱马跟上。才至城门外里许处就已见出这居延城中之人的穿扮果与汉家制度迥异——男子多挎弯刀身上也多佩珠玉但颇有昂藏气概。年纪大的男子多留有一部浓髯长得好的小伙儿们也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女子们则双颊上近颧骨处都很夸张地涂了腮红显得颧骨愈高眼窝愈深虽看来颇不习惯却也别有一种她们的姿态明艳。行走之人则好象以商贾居多驴儿、骆驼、马牲口杂乱开口多是胡语但各人声韵又不相同似是五胡杂处之地。韩锷不懂他们说什么见有人若惊若羡地正看着自己两人指指点点。他转头向杜方柠望去却见她脸色一红心里也就隐隐明白了。

  杜方柠嗔道:“你笑个甚!”

  她于城外不远处停马时已整理好衣衫这时却穿了件胡人女子的常服。那胡地女子的衣饰本来颜色就鲜诸色相撞却撞击出方柠身上一直隐藏未现的女孩子的天然爽利之态。韩锷一路上都尽力颜容端谨与方柠若即若离。这时一见之下只觉心头一阵茫然。他抬起头却见这居延城是个土砌的城城墙黄崩崩的驼马进出一切一切都与汉家规范大不一样。长安洛阳那种种规矩制度在这具象的异域面前似乎都变得远得遥不可及而一种奢愿却在心头无端地升了起来。——似乎一朵在故乡的那法则网罗中无由得开的花儿偶然飘坠异乡却获得了它所梦想的一点泥土、一点生机可以格外幻想它开得绚丽灿烂。

  ——她的不辞万里相伴自己出塞是不是就因为预先想过这个呢?

  一念及此韩锷只觉得脸上一红身上皮袍下的身子都热了起来。沸腾腾的烧得他只是不自在。他没敢再看向方柠却已觉得刚才一眼的印象中她也象一朵偶然飘堕的异域新花对自己有一种全新的意味。

  而她的身边已没有任何别的什么有形的与无形的束缚。在这里自己和她才终于能够变成一对平常的男女那他们之间又会生些什么吗?

  一阵马蹄的杂沓之声忽然打断了韩锷的思虑。他皱眉向身后望去只觉那蹄声响得甚是张狂城门口的百姓诸人面色都呈现出一点惊慌之色自动地疾向两边让开。让人称奇的是守城的士兵也似面露惶恐连连避让。韩锷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这么大的气派。一回头只见三十余骑穿着羌戎服色的汉子正向城门口奔来那骑上人马衣履光鲜到了城门口都不略停直卷入城内去。城内道边之人还没觉一时避让不及韩锷与杜方柠正走在城门口因见一个小儿慌了失了神反向那马蹄下奔去韩锷轻轻一闪已捉得他臂把他牵回路边。抬头时只见一地倾倒的蔬菜瓜果那三十余骑人马却得着意已奔得远了。一路所经竟不知掀翻了多少摊子。

  韩锷不由皱了下眉杜方柠低声道:“是羌戎新来的使者——旁边百的在说他们是来召令居延王投效天骄帐下的欲要胁他们居延王与咱们朝廷反目。”

  韩锷面色一紧。方柠通晓胡语一语说完又侧耳听了下低声道:“我跟去看看摸摸他们的情势。”一抬眼见到不远就有个小客栈“你先去那儿订了房一会儿我来客栈找你。”——两人一路上是好久没有住过店了韩锷不知怎么心中一动却忍不住一阵自责的脸红。杜方柠却没有骑马轻轻一溜从马儿身上滑下已向那羌戎使者去向跟上。

  ※※※

  韩锷自去城边那个不起眼的小客栈里要了房把两匹马儿拴入槽中。等了一时方柠还没有回来不由到街上闲走走。居延城中商贾极多大小店铺俱全路边也都是不少排摊儿的蔬菜瓜果、面食杂物、珠饰佩刀也一应俱全。韩锷看了一回心中赞叹。这时他拐过一个清真寺忽觉得背后似有人跟来。韩锷闪身错步一回身只见一个女人正在自己身后。

  她猛地开口一口杂着羌戎味口音的汉话:“客人要算命吗?”

  那女人的声音极为怪异说的虽是汉话却好象好久没有说过一般很不熟练。韩锷打眼向她看去只见她身上笼笼统统地罩了件黑袍从头至脚全都罩住了连面上也蒙了层厚厚的黑纱连眼睛也挡住。居延城里的妇人服饰都颇为艳丽这凭空冒出的黑袍不知怎么就有一种很突兀的味道。韩锷一惊之下心中起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几乎要喊道:“余姑姑!”

  那女人身材却比余姑姑要高出一些只见她说完话就不再理韩锷转身就走。韩锷想了想不由跟上。眼见她穿街度巷走了好有一里多路拐进个小巷子就走进一个土坯房子里去了。

  那房子却在个极荒凉的去处一条颓败的小巷里断井残垣居然户户墙上都长了青草似乎这巷子久已无人居住了一般只有那女人走进的一间屋子还算洁净。韩锷怔了怔看着那荒凉小巷接着他鼻中嗅到了一抹熟悉的香味那是从余姑姑那儿闻到过的“龙涎香”据说源自暹罗密产怎么这远居漠北的居延城里也会有这香?她难道与余姑姑有什么源缘?

  韩锷走到那低矮小屋的门口只见里面四壁空空都是土墙土地。那个女人已坐在一张缺腿的案后声音低沉沉地道:“客人算个命吧。”

  她的声音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沉沉的味道听得人心没着没落地直往下掉。韩锷一时恍如梦游他走到那个案前问道:“你要我算什么?”

  那个女人一双空蒙蒙的眼睛在黑纱后盯着他:“算你最担心的一件事。”

  “也就是你最想知道的事。”

  最担心的?——韩锷也不知自己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是出使的任务吗?是自己跟杜方柠最后的结果?还是王横海对自己的交托?

  那个女人似乎也看出韩锷心中的转侧不定忽然伸手在案下一掏掏出一根檀香木条来。她晃亮了一个火媒把那檀木条点燃一股香气在那木条上燃出。她接着手一晃那木条就熄了。然后她在桌上铺了一副白绢把那木条递到韩锷手里低声道:“画吧……你画出的就是你心里最担心的了。你画出了我就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又是这样——为什么又是这样?总是这样离奇诡魅的事生在自己身上。韩锷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轻轻地一颤这一生他还很少会怕什么但这样渺渺茫茫难以相信又难以不信的事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本质的恐慌。只听那女子空落落地道:“不要担心画不出闭上眼闭上眼你就画得出了。”

  ——居然又是这样的景况重来。韩锷仿佛被她催眠似的不自觉地闭上了眼。近日事情杂乱而心里似乎总隐隐有一丝不安却又不能确定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也不知自己这不安到底为是什么。然后闭上眼的他只感觉到那女子似在她手里的香炉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一口烟就蓬到韩锷脸上来。随着那烟香的吸入韩锷似乎又一次进入了那朦昧不觉的状态。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动却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异域孤城黑衣女子荒凉旧巷迷样人生……心里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起来。好久好久……那女子才轻声叹了口气开口道:“你可以睁开眼了。”

  韩锷似乎在一场半梦半醒间警醒过来吃惊地现他这从不解丹青的人居然真的又画出了一副画!那副白绢现在正在那女子手中她的眼隔着黑纱静静地看着。韩锷也向那画上看去只见那画中的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颏压得很低的很灵动的眉毛一张略略撅起象故意装作生气的小嘴唇微微的露着一只虎牙——他画的居然是小计!那个已好长时间没纠缠在他身边的孩子小计。

  韩锷怔怔地看着那画只觉自己还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向余小计的相貌。他那微微撅着的唇似乎正在恼着自己的不告而别眼中的神气说不上是生气还是调皮可眼底里为什么又会有那样的一种忧伤?那忧伤本不应是他这样一个年纪的孩子所应有的可是——他不正在忧伤吗?

  没错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最掂记的也就是他了他那迷一样的身世他那胡嘻乱闹的言笑他那藏在血脉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病他那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先天脉息与骨龄……韩锷心里轻轻一叹却听那女子低哑着声音道:“你最担心的可是他吗?”

  说着她那隔着层黑纱的眼光忽似渺茫了起来看似还在看着那画却又不似似在看着那笔墨之外的所有过去与未来所有的因与果恩怨与波折。她的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悯的意味只听她用喉里出的声音道:“嗯他身上有病这病干联着他的一个极为隐秘的身世这世上能知道这秘密的人不多了。照他的下巴来看他的命相该主极贵。这种下巴在相法里叫做‘燕颔’你看那不象是一只燕子似的下颔吗?这是个主王候将相之命的相极贵又极贱极通达又极险厄因为生得太尖巧了。你不用担心他现在还好只是如果你不关心的话他接下来只怕就不会好了。他的病需要一种药你此次西来是跟那药有关系吧?”

  韩锷听得只觉得身上冷汗直冒——她怎么什么都知道?没错小计的病势虽得祖姑婆之力暂时压服住了可祖姑婆也说她下的药也仅能维持一年之期如果一年之期到了她告诉他找的那个药还没有找到的话小计只怕就真的返生乏术。而那药祖姑婆只说西北才有找不找得到就要看机缘了让他最好到居延城一行最好问问居延城里的一个人。这一切这个陌生女人怎么又会知道?韩锷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紧张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药要到哪里才能找到?”

  只听那个女子道:“如果你能弄清居延王宫里生的事你就能找到知道那药下落的人了;如果你能干一件侠义的事你就能得到她的帮助了;如果你能帮助一个弱女子你就能获得那个世上绝无仅有的药了。”

  ——怎么又是这样又是这样的一个哑迷?而且又是一个女子?韩锷只觉得头都大了心头一片杂乱。上一次只为这一个哑迷把他陷入了何其凄苦的一场人生之局!他求到的结果却是与方柠怎样的一面。这一次又是这样吗?

  那个女子却已起身欲走。韩锷不敢信她伸手就去捉她的腕。那女子全没闪躲。她隔着黑纱的眼却直视到他的心里只听她道:“停手。今日你我之见是一个秘密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你如说了那你的药也就永远都找不到了。”韩锷怔在那里半晌憋出一句道:“我凭什么信你?”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走了一柱香的时间后你可以看看那个案上。”

  她的案上是点着一柱香。她忽一张口一口香烟就向韩锷面上扑来。韩锷不由一缩手那女子却转身就走了。韩锷怔在那里也不知是追还是不追好只有怔怔地盯着那案上那案上却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一支香袅袅地燃着。韩锷迷迷蒙蒙地看着那柱香一截截香灰就那么落了下来终于终于那最后的一点黯红的头也萎然欲谢了就在那时案上似乎浮起来几个香灰般淡淡的字韩锷运足目力向那字上看去那字却如字如画似是草书聚成三团那是:

  徒然草。

  韩锷心里一轰:没错祖姑婆交待的那个药正是徒然草!他心中一迷: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药草要起这么一个怪异的名?人生一世草长一秋难道那一场生命最终只是为了名为“徒然”两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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