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起居八座太夫人_洛阳女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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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起居八座太夫人

  这还是他平生头一次出言要胁一个女子。那女子冷冷地望着他一手抚着胸口低声而咳。那草上之烟历久未散满屋里却升起了一抹青草之香。怎么这枯草会燃出种青草的香味?只听那女子道:“这世上经过密练的徒然草只有一把。”

  韩锷一抬头两行清泪几乎就从眼角里奔流而下:他杀了小计了!他杀了小计了!他一把抓住那女子的肩膀口里恶声道:“你去给我找朴厄绯来!也找来所有会炼药的大夫!你叫她三月之内必须给我炼出新的徒然草否则、否则……”他面色一狠他这一生还从来未曾如此迁怒过只听他暴躁道:“……我就是上违天和陷自己于不仁不义以力相逼之辈我也要杀了你废了朴厄绯杀尽居延王宫中的人再杀掉那个什么格飞!凡与朴厄绯有关的人物我会杀得一个不剩。我要她尝尝鳏寡孤独是个什么滋味要她容颜尽毁让她从此生不如死!”

  他这么一长串话说下来心中怒意不退。一想起小计的伤势可能就此无治他的心中就感到一种切入生命底处的恐惧与忿怒。“你们……你们是太过欺我好欺了。”

  那女子却也暴怒起来:“这是你自找的!你们朝廷欠她朴厄绯的你们欠她的!你们知道这些年她为你们担待了多少?你们把她一个人扔到这孤城塞外可曾体恤过她吗?现在你们得意于她还是一个正妃还是继续冒名一个什么泱泱大国的宗女可你们知道在她初来时居延王有多少嫔妃吗?如果她不艰险图存她现在骨头早不知烂到哪里去了。七年前羌戎就已势起你们朝廷有过什么做为?你以为这七年来居延城还没入羌戎控制是因为居延王感念你们朝廷的恩威?不是!那才不是!朴厄妃她虽遭她们汉人所弃可一天一日也没有忘了他们。是她是她交好十五城暗地里费了多少力才没有断尽这十五城与汉家朝廷的关系。是她用尽心力才说服居延王不入那羌戎麾下。那么又老又笨又好色的一个老头子她为坐稳王妃的位子还要有所图谋容易吗?你知道她这些年过的有多绝望?她可从不敢指望有你韩大宣抚使一剑前来扫平十五城局势!但她还是在做只期待着能拖一天就拖一天让羌戎多少有一点掣肘那她也算对得起那些关中父老了。可你们朝廷知道什么!你们又何曾把她真的当做过一回事来?她只是一个当做货物交好过居延王的一个女人是送出的礼!你以为你在居延城以及十五城的作为她没有帮过忙?在官在民军需供给你知道暗地里她为你们尽了多少力吗?你一剑平定十五城那十五城中百姓的期待你人未至已预先到达的声名连城骑筹建的军需官民两道的支持你以为都是你和那什么叫杜方柠的小妮子两个人做到的?你们欠她的!你们就是欠她的!她有相好怎么了?她只要你在不违背真正利益下帮一下她的相好又怎么了?你仗着一把长剑纵横四海为了兄弟可以屠遍天下那是你的狠!但她有什么?她只有以色事人只有以徒然草要胁还要被人骂为祸水骂为卑鄙。她之所为比你们差到哪里去了?”

  她口中大骂眼里的怒火烧了起来几乎要烧穿她面上的厚纱一个身子簌簌而抖。韩锷惊愕地望着她两人的目光在夜色中对撼着。谁也不敢先服输。韩锷手中的草梗上的青烟渐淡。他已准备放开那个女人了她说得并没错……那个女人却用手指着他冷声道:“倒快倒。”

  ※※※

  韩锷还没明白一吸气下只觉浑身绵软。他大惊再一提气时那女子已挣脱开他的手跳到三步以外冷冷地站着伸手掠了下刚才因激动而歪斜掉的面纱冷冷道:“倒!”

  草烟中有毒!——韩锷这才惊觉。那女子果然狠辣只听她淡淡道:“谁跟你说我刚才烧的就是徒然草了?徒然草经过练制的是只有一把要烧我还舍不得呢。不过如果不引你情急失察这迷迭香要想迷倒你太白剑客只怕药力虽强却也是千难万难的了。”

  她的话里透着得意。韩锷连连提气但一身真气已丝丝如泄。他身子绵软缓缓坐下并没依那女子所言颓然而倒。那女子眼中也露出一丝惊佩之色。只见她在袖中一抽就抽出了一把刀来。那是把弯刀她把那刀锋抵在韩锷的腭下口里冷冷道:“我只要你一句话答应还是不答应?我不管那什么汉家朝廷边塞大事。就算你是西北一地现在的擎天砥柱我也顾不得了。就象你为小计一怒一样我也会为格飞杀你的。你说答不答应?”

  韩锷静静地望着她:“不!”那女子脸色一狠手里刀一用劲已戳入韩锷颈内。一缕血流了出来只听她冷冷道:“别以为我会很快杀你你不答应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你再说到底答不答应?”

  韩锷静静地望着她:“朴厄绯为什么一定要帮他?”

  那女子眼神冷得象冰一样口里却热得如火般:“因为她爱他。她第一眼看到他骑在马上的样子时就爱上了他。我当时看到她的神情就知道她爱上了他。”

  韩锷长吸了一口气。不知怎么他忽然有一丝感动。为了自己的话方柠会不会这么做呢?她有她无数的家门牵绊她只怕不会吧?而为了方柠自己会不会这么做呢?他摇摇头……他只怕也不会真的不顾大局。他的心思忽然疲乏起来。然后身子忽一跃而起。刀锋划过他的颈下流出了一串鲜血但他一搏之间已把那女子喉头扼住淡淡道:“我来之前已防了这一手。我怕你再用什么龙涎香把我推托掉我预先吃的有百浸丹。”

  那女子眼中神光一时耗散低声道:“祖姑婆?”

  韩锷疲倦道:“没错就是祖姑婆的百浸丹。虽然那丹对你的药可能也不顶用但我现在自保已足了。你没想到吧?”

  然后他叹了口气:“你……走吧。徒然草我会另想办法向朴厄绯要。”他抬起眼寂寞的向夜色中望去。那女子眼中的光彩一时全黯了——她失败了她却没有哭但她的身体恣态分明一时变得好疲惫好疲惫比哭的样子还要悲伤。只听韩锷道:“在你走前我可以知道你是谁吗?”

  那女子不说话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她脚步却有些犹疑。想了一会儿才伸手轻轻甩下她那件黑色的罩袍。那袍子她脱得极为缓慢慢慢露出里面极绰约的腰身来。然后她手一掀黑纱也脱落整个后颈露了出来。然后她回头一笑面上容色极妍虽是黑夜中也似绽开了一朵大漠荒花一般。只听她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朴厄绯?原来她就是朴厄绯?她居然就是朴厄绯!韩锷心情一时极为混乱也极为激动。那女子却已回头就要走出门了。

  只听韩锷道:“等等我可以答应你但不是为了徒然草。而是……为了你……”他声音迟疑了下:“朝廷确实是欠你的汉家父老也确实是欠你的我也……欠你的。你说的事我……答应。”

  那女子呆了呆。她忽然返身从怀中掏出一束黯蓝色的干草静静地就放在案上转身就走。韩锷却不出声忽然拱手低身就向地上一跪冲她背影就是一拜。这一生他还是头一次拜人就连对师父都没有过的因为师父最厌这些。朴厄绯身子忽顿似乎已感到了他的认真一拜。

  她想要走身子却颤了颤最后还是停了下来。她静静道:“你——又何必?何必一定要我剥落掉所有尊严以后才答应我呢?”

  韩锷低声道:“你不觉得如果我刚才答应你那就只是一场交换那对你我才真正的没有尊严的吗?”

  朴厄绯身子轻轻一颤转过身来扶起韩锷。两人都是汉人朴厄绯多年以后才终于在一个汉人身上感到了一点亲人之感。她觉出韩锷真的是对自己敬重哪怕自己做了多少在汉人来说是不齿的事情。她扶起韩锷口里低声道:“那药草要三煎三洗才能用你该知道吧?祖姑婆一定跟你说过用法的。记着你欠我一个情还不只一个是两个因为我以后还会告诉你小计真正的出身来历。我出来久了现在必须回了所以没空说。以后你一定要记得欠我的这个情一定要再答应我一个请求啊。”

  说完她转身就走。韩锷追出门外却见门口猛地闪出一片刀光来对着自己背心就砍下。他中毒之后反应不快身子一侧只觉背心一凉已经受伤。他就要还手耳中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厄绯你怎么在哭?为什么刚才要遣走我?你被欺负了?是不是我来晚了?我杀了他为你解恨!”——是格飞。出刀的人是格飞。

  那边朴厄绯已疾道:“不是你快走。事已成你以后仰仗韩宣抚使处正多。”她极力压抑着喉中的激动。韩锷的手已挥到了那人颈侧血脉一击之下那人必将毙命。格飞一愣已收刀止住尴尬地望着韩锷说不出话来。韩锷却微微一笑看着夜色中这一远一近一行一伫的两个身影忽然觉得这场人生还是很美好。他看了持刀呆立的格飞一眼微微一笑道:“你不送送她?放心就光是为你这一刀我也会答应你们的事的。”

  说完他先转身走了。

  ※※※

  伊吾城王位之争已争执了很久但却也定局得很快。当然这很快也是有步骤的——先是格飞亲率随从亲自到连城骑中对“覆”营伊吾兵士进行考赏。连城骑虽出自十五城但其中兵马却归韩锷这个宣抚使全权统领这时营中为韩锷派下留守的却是高勇。高勇已接到韩锷书信很正式的接待了格飞。伊吾将士见格飞受到统领如此礼遇对格飞也就多了分钦敬。何况这批将士中本就有不少出自格飞一派在他们鼓动下从此连城骑中伊吾一营之人马自然认格飞为主。

  此后当格飞回到伊吾城时库赞以安抚使的身份亲自设宴将他款待又拨亲兵一队与他做护卫。再后来就是韩锷亲差了十名龙禁卫前往伊吾协助格飞。这几件事一做伊吾城中上下也就知道韩宣抚使属意的伊吾王是谁了。他们全城此时对韩锷本多仰仗何况大家又甚感念当日他亲手格杀宗咯巴使伊吾城得以脱离羌戎控制报了血海之仇。加之格飞本人又颇有德能于是全城敬服也就默认了格飞成为新的伊吾王。

  到格非迁入王宫之日杜方柠得韩锷之书还以副使之身份亲往道贺。她与韩锷两人在这十五城百姓中本已成为传说中的人物。她一露面就等于朝廷露面至此大局已定了。就是还有人心怀不满却也不敢再露出表面。何况传说中再过几日韩宣抚使还要亲来伊吾。据杜方柠云她已受韩锷之命上书陈请请皇命认命格飞为伊吾王了。

  但这些日子韩锷在居延却一直未动。倒不是为了小计的病——余小计的病自从他求得“徒然草”后三煎三洗加上他道家养气高手拚以一身真力伐骨洗髓那先天里带来的胎毒之伤却也渐渐好了。只见这小子面色一日比一日红润起来韩锷托阿姝日日与他煎药调养——小计这些日子和阿姝混得那才叫一个熟!他一向不喜欢杜方柠却分外喜欢阿姝。韩锷见这两日阿姝给他端来药时他常苦着脸闹起性子不想吃就知这小东西的病势果无大碍了私下底常笑着对他道:“你别老欺负姝儿姐姐好性。你要再老对她这么拧着我可就要打你了呀。”

  小计嘻嘻一笑:“锷哥我怎敢欺负她?你要是娶了她给我做嫂子我保证乖乖得比谁都听话。”韩锷“呸”了一声心道:这小厮分明还在记恨方柠却也不理他。那余小计一脱伤病所控暗地里就精研起他大荒山一脉的心法来。韩锷有时撞见了却见他手里拿着本泛黄的册子那却是一本名为《何典》的书。大荒山无稽崖一脉果然荒僻连心经也起得名字古怪。韩锷体贴小计的伤叫他不要这么早苦练小计却一笑道:“锷哥我要早点练好好帮你解‘阿堵’的盅。”韩锷一笑也不当真。

  他这些日子迟延不动却也是为居延城里另出了一件事。——他本来因为小计之事已了该回石板井连城骑中巡视一下以备羌戎再来攻伐的。但格飞出任伊吾王的事把他拖了一拖。他遣使传信布署罢自己对格飞立为伊吾王之事的支持后那天一早却见余小计慌慌地跑了进来。韩锷见他一脸通红的样子想来跑得很急不由问:“什么事?”

  余小计道:“锷哥居延王暴毙了!”

  韩锷手里正拿着一杯茶听到这个消息手一松那杯子落到地上啪地一下碎了。他还有点不太情愿相信却见朴王妃前来报丧的使者已到。

  韩锷心中一冷他没料到——但他也该料到的朴厄绯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以她下毒之能还有什么做不到?她一直差的不过只是一个外势如今外势已有格飞接任伊吾王之局已定他汉家天子使就在居延城那她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但他还是想不到这女人会这样……辣手。

  他没说什么进宫去见朴厄绯。朴厄绯的面上却不见喜怒极为端庄不太哀戚也没有别的神色。韩锷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直直往她眼中望去。朴厄绯也没有怯缩反直直地迎接着他的目光直到韩锷都不好盯视她了。

  韩锷走到居延王的棺前低声对朴厄绯说了句:“节哀顺变。”他自己都觉得这四个字自己说得多么虚假。朴厄绯躬身答礼。两人虽没有说什么但彼此心中已有问答。朴厄绯直直地望着他在无语中其实什么都承认了。她不避忌韩锷因为她明知此时此刻韩锷只有接受这个事实他绝不能让居延城乱套更绝不能把自己这个冒名的宗室之女称为凶手、公之于众。

  土屋一见原来徒然草只是个引子那格飞要当伊吾王也不过是她图谋的第一步韩锷终于明白了这个女人这么多年在这塞外孤城内乏亲旧外无强援的状况下是怎么活过来的。他也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个女人——女人呀女人那一夜与她在土屋相见她是如何的热情又坦诚?就是暗算也是出于热情。想起那日的她韩锷真难相信今日这如此诡诈的阴谋也同样出自于她手。他盯着棺中的居延王的胖脸伸手一翻眼睑已可确认为中毒——他与阿姝相识多年对用毒一道多少还明白个大概。

  朴厄绯只静静地看着他韩锷说:“后事如何处理?”他心里头一次对那个已死的居延王起了丝怜悯之情。朴厄绯静静地道:“死者已矣又有什么好处理呢?不过多做陪葬让他泉下安生罢了。倒是生者前途待定。这居延一城却要仰仗韩宣抚使来安抚了。”

  韩锷叹道:“可居延王并无子嗣。”朴厄绯忽抬起眼:“不错。但是当此时局把居延城冒然交托给谁似乎都不太稳妥。韩宣抚使居延原有女王之传统。小女子想托庇于宣抚使羽翼践此王位不知韩宣抚使意下如何?以后与羌戎对敌之局我也可为朝廷一尽绵薄。可否请韩宣抚使奏闻朝廷沿袭前例封我为‘太夫人’或‘王夫人’以正名号代朝廷督统此塞外孤城?”韩锷静静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里的掌心却感到一片冰凉——又一条人命送在他手里了。

  而这就是:所谓权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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