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淡墨罗巾灯畔字_洛阳女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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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淡墨罗巾灯畔字

  回到大宅韩锷心情恶劣。但重新见到百死余生的下属他的心头也一阵温暖。他不贯虚言也没有说出一个谢字只是认真地询问了一遍他们的伤处。胡尧民伤势最重断了一臂还在静养。乌镇海几人没有自矜之色面上反有一丝愧色。韩锷也没多话留下他们几个静养。他却把那个小棺抱回了房。回房之后连玉见他情绪不好也不敢多扰送了洗脸水后就退下了。有一刻窗外却现出了一个人影。

  窗子本就没关那是一个女儿的身影:漠上玫韩锷一抬眼已经认出。他静静地望着那个女子半晌都没有出声。却是漠上玫先受不住了只听她低声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确定这孩子不是小计吗?”

  韩锷忽冷冷道:“你确定他是吗?”

  漠上玫当场木住。韩锷却一声冷笑:“你该知道掳走小计的是谁吧?而把这孩子易容成小计的又是谁是谁一定想要我杀了东宫太子!”

  漠上玫神色一愕。只听韩锷叹口气道:“你不用瞒我了。你神色并不忧切你们姐弟情深如不是深知他去向没有坏处怎么会不挂怀?何况小计对你们用处也大你们怎么会轻易舍得他身死?余婕余姑娘我没有说错吧?”

  漠上玫身子微微一抖。韩锷轻轻一叹:“看来我猜得不错。你果然就是余婕。大荒山的秘术嘿嘿大荒山的易容秘术果然别有一功。如果我料想不错余姑姑也是你吧?甚至连我到洛阳最开始见到的余国丈也是你?”

  他本来心思精细余小计当日一说出他姐姐还没有死时他就已经猜到了前后好多曲折的原委。只听韩锷淡淡道:“你设计陷我我不怪你。”他的声音忽微微提高:“但小计你们就也这样一起算计进去了吗?他的身份不是杜方柠透露给东宫的而是你们是不是?十五城中那遍贴的什么‘龙湫遗帝种、真命在连城’的帖子也是你们干的是不是?在皇上身边布下大荒山一脉的人好让他做梦那该也是你们了?你们为逼我与东宫相抗不惜引动东宫买动龙门异与北氓鬼对小计的追杀否则我才到长安才住进你送的宅子龙门异与北氓鬼为何会那么快附骨而至?这个消息也是你露出的吧?你还势连仆射堂在那边透了口风。嘿嘿嘿嘿朴王妃啊朴王妃余姑姑或余姑姑你们所图真大啊。但那个王位真的那么重要以至你还自己的表弟都要陷他于不测?”

  然后他又一声厉叱指着那棺中的尸身道:“这孩子却又何辜!你们为逼我除掉东宫太子竟不惜让他以身代!太狠毒了你!”他身形忽起掌中掌风劲疾一劈就劈向了余婕。

  余婕却一直没有打断他的话这时反手一挡她的功力在“轮回”成功后已在大进。但韩锷出手何等凌厉他一手已劈到余婕胸口余婕吐出了一口血却忽不抵抗了冷冷地望着韩锷。韩锷的手却也停了下来他一向不愿伤人。到最后余婕才忽冷冷道:“那是他们欠我的欠我的就要还欠我们余家处他们已经太多了!”

  ※※※

  一支曲子在大宅上空轻轻地飘着那是韩锷在低低地吹。天上微云渡月如同轻浅浅的一点慰抚。韩锷指间的笛是一支羊骨做的小羌笛。昨日在杜方柠扰人内息的“锁心术”下就是这笛儿贴在胸前的一点冰凉最后助他脱出的困厄。可是小计现在身在何处呢?又是谁掳走的他?

  韩锷正坐在屋顶——平时小计在时总喜欢拉他坐在屋顶。六七月的天星星噼哩叭啦地在天边掉着那时韩锷的心情总是很平静。不远的围墙外忽似有人影掠入但韩锷心头浮起的却不是警觉却是一种熟悉之感。他的心底快乐地蹦了一蹦。不一时他就听到连玉低声的欢呼然后他只听得身后有人影窜上屋顶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只一会儿一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身后一个少年的声音道:“猜一猜我是谁?”

  韩锷没有回答自顾自吹着他那个骨笛但音调明显欢畅起来。那蒙住他眼睛的手有一会儿才松开脸也转到韩锷眼前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颏儿……

  小计没回来时韩锷总觉得象有很多话要问他但真的回来了别的就象都不相干了只是回来了就好。他依旧吹着笛子小计在他身边坐下韩锷听他呼吸已知他没有受伤。过了一会儿小计用手轻轻在自己膝上打起了拍子。韩锷吹的却是河西花儿的调两人同时想起当日还在陇中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是清明薄快的起码回思起来是如此。韩锷心底想起了他们曾唱过的歌词:

  上去个高山(者)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好牡丹/看上去容易(者)摘是个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唱那个歌时他的心里还是快活的。那时他想起的是方柠吧?但世路真的难测。如今他还会用那种心情想起方柠吗?那些温柔那些浅恋难道都已难再?

  好一时韩锷才止住笛声却是为小计打断。只听小计道:“锷哥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韩锷当初告诉他只说他是余皇后的儿子。小计心细这话背后的意思他却猜出了:锷哥对谁是自己的父亲象不确定。

  韩锷怔了怔不知该怎么回答。沉吟了下小计却自己先岔开了自己的问题:“锷哥这两天我见到了一个人。”

  韩锷回眼看向他只见小计的神情变得有些悠远。只听他继续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好看的人还是一个男人那真叫隽秀挺逸比你强不说就是原来在龙华会上见过的瞿立好象也差他很多。他——就是救了我的人。”韩锷怔了怔:他提起的那个人难道是……卫子衿?

  只听余小计道:“那天在梁王旧宅他把我救了出来。可我一直都没有看到他的脸。我在商山四皓手里受了伤伤得好象还挺重因为在他带我奔跑的路上我就昏过去了。我醒来的时候好象是在宫中因为那里很静那屋内的陈设也象是宫中才有的陈设。他进来看到我叹了口气。我当时看到他的脸不由就有些呆住了。长这么大我也只是见到朴厄绯时那么呆过一次。再后来他点了我的昏睡穴在我睡时他似乎就在替我疗伤。我重新醒过来却已是黄昏了。屋内没有人我爬了起来勉强下了床从窗户向外望去院中也没有人。但我在院中却看出了布的有一个阵。那阵势好是古怪象我们大荒山的十诧图却又不全是……”

  韩锷怔了怔:芝兰院那人果然就是……卫子衿。却听小计道:“……天有些快黑了我有点怕暗就在窗前案边点起了灯。灯点着后我就看到那灯旁边有一方罗巾。那好象是男式的束用的罗巾老样式的我没见过的。那罗巾是白的我往上面一看却见上面似写的有字。我就灯看了看上面写的却是……”

  小计的神情怔了怔语气有些空荒荒地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韩锷愣了愣:曹孟德的短歌行?却听小计接着道:“那方罗巾好旧了上面不只是一个人的字还有些小字。刚才那几句字写得很硬很粗犷的。旁边的小字却要规整冷隽多了字太小写的人似乎心也很乱。我只奇怪:那墨迹一上罗巾只怕不就浸润开来?写字的人倒也能控制得住想来腕下好功力。那些小字写的我却不太明白来来回回的好象都是一句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就是这么几句我念了两遍都记住了。不一会儿我觉得有人进院来就跑回床上躺下了。那个救我的人却回来了他以为我还没有醒自己坐在桌边用手拿着那方罗巾半天没有吭一口气。我心里想那方罗巾束在他的头上倒真的很配。他似乎就是画上的那些穿着水墨长衫的人。好半晌我才听到他低声叹气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凄苦的声音。后来我累了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清早我就饿了。但那人拿来的干粮都是好陈的了硬得难下口我吃它不动。他摇了摇头出去了。到中午时他就带了个女子来。那女子年纪不大我后来叫她姐姐。可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人——真的不是我背地里说她她的一张脸好象全被烧毁了似的我刚一见到都有些怕。不过她做的东西可真好吃而且她的性子又极平和温柔。接下来的几天我伤还没好就全靠她服侍了。”

  韩锷听他说到这儿猛地就想起那日在长乐殿不远的玉娘湖边自己在水中一露头时见到的那个吹箫的男子和那个好丑的女人相处的场面。

  余小计接着道:“……开始两天我都没力气说话。到我有力气说话时跟她道谢她却含笑不答。晚上她又动手帮我洗脸洗脚我真的都快不好意思了。”他脸上露出一点少年男子的羞惭之色:“我又跟她道谢可却听她说:‘不用’接着她叹了口气:‘其实是我该谢谢你。’我听得都愣住了却听那姐姐用一种自己跟自己个儿说话的口气说:‘如果不是你需要人照顾他、一向不求人的又怎么会让我来到这芝兰院中来到他身边?’她的口气又温柔又缠绵的那是真的自骨子里的温柔。女人们假模假样的温柔我见得多了杜方柠的我姐姐的可那姐姐是真的好温柔。可那温柔的口气却让人听得……”

  余小计呆了呆:“……心里酸酸的象。过后没几天我就跟那个丑姐姐混熟了。我看出她不会恼人的对谁象都会很好有一次就问她:‘你喜欢他是不是?’她呆了呆半晌没说话后来才强笑道:‘我怎么配喜欢他?喜欢他的人要么身份尊贵绝世母仪天下;要么容貌美如天仙象当年的美女朴厄绯;我就是容貌没毁时也配不上现在又怎么配喜欢他呢?’”

  余小计说到这儿忽然停住过了好半晌才道:“我当时听了就说:‘喜欢一个人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哪怕你们身份再特殊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或不许你喜欢他但其实你喜欢就是喜欢了。就是这喜欢只能放在心里那也是你最重要的实实在在的喜欢了。’她听了我的话似乎很欢喜……”顿了顿:“其实我那话本不只是对她说的……”

  韩锷没明白小计怎么难得的突然有这么一份优柔寡断的情绪来。余小计的唇边浮起丝苦笑:“那姐姐那时望了我一会儿突然说:‘你长得真的跟他有些象。’我当时一听就愣了——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我远没有他那么好看罢了……锷哥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他一兜一转话题居然又绕了回来。韩锷口吃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你妈妈是余皇后的话你父亲当然该就是皇上呀。只是只是朴厄绯当时隐隐露出个意思说余皇后当年象跟你见过的那个卫子衿相互认识。”

  说到这样的事他反没有小计自然。只听余小计怔怔道:“那就是了……”韩锷一怔:什么“那就是了”?小计已认定那卫子衿就是他的父亲?他们大荒山一脉的心法极为苦怪小计可能真的有判断出来的本事。却听余小计怔怔道:“……看来那皇上真的就是我父亲。”

  韩锷却更是一怔他就没看出小计的长相哪一点象当今皇上。只听余小计怔怔地道:“我妈妈当初一定很喜欢他。我们大荒山的心法原是能让自己的胎儿长得象自己在意的某个人的。我虽然真的跟他有些象但一看到他我就知道他不是我父亲。如果是以我的‘止水清瞳’一定看得出的;如果是就不会只是这样的一种皮相之似了。但我觉出了:他看着我的眼神时似乎也在象看着我身后的妈妈一样。”

  韩锷一愣:这又是什么纠缠的道理?余小计忽似倦了韩锷小心翼翼地道:“小计你也看到过皇上了。那你看到他时有没有感觉……”

  他不知怎么说才不会唐突。余小计却倦倦道:“他身上罩着的东西太多了我看不穿。太极殿中是有累世的阴气与富贵权力之气罩着。在那里没有什么天性了有我也看不穿的。”

  然后他却低低说了声:“锷哥他喜欢的却不是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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