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必更寻无主骨_洛阳女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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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何必更寻无主骨

  距石碛堡东三十余里的地方有一处集市地名柴铺子。一个月以前韩锷麾下一旅将士就是在这里的野外与吐谷浑生了有冲突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战斗。那一次兵战吐谷浑折陷人马几过千人韩锷帐下也死伤过百。这里也是近几月来汉军与吐谷浑屡屡交兵之处。

  柴铺子本来并不大也不过几百户人家但这里却是汉人与吐谷浑交易盐铁的重要之地。吐谷浑居住之地盛产湖盐与井盐驰名天下的“青海马”也多产于这里。从这里贸易而得的盐流通关内而汉人的种种盛产也是从这里流通入吐谷浑的。但两个不同民族之间的交往史往往就是这样:无法间断的贸易之间夹杂的总有无数的断断续续的战争。近几月来汉军在柴铺子一带阵亡的将士已近有千数。先开始是屡战屡败自韩锷到后局面才渐渐稳定下来。

  为安边塞局势韩锷现在石碛堡筑城——这里看来是不能不驻扎一支强兵的了。他此次西塞之行的方针说起来也不过八个字:示之以威抚之以利。一连几次战斗他杀伤的敌兵总的说起来并不算多但俘获之众几近千人。他一边派人与吐谷浑重修和约一边就着手在柴铺子重开贸易。那俘获的吐谷浑之兵都被他督促着在柴铺子一带兴修土木。这日韩锷在柴铺子巡查已毕天已近暮他就一个人带了连玉去战场看上一看。柴铺子一带的野外俱是平地很适合做为交兵之地的。这里有兵家争杀的历史几近千数百年。野外时时可见没人收拾的磷磷白骨。韩锷骑马驰行在古战场上一时只觉心中惨淡。连玉的表情也郁郁的——久战厌兵连他一个少年也有这种感触了。韩锷驻帐过的一处废垒残墙边烟熏火燎上面隐有字迹。连玉道:“韩帅你上次留的字还在这里呢。”

  那还是韩锷上次一战功成后平生头一次因心有感慨凑成的几句诗。只见残墙上墨迹依稀连玉抬头看墙低声默诵道:“又是春浸鬓眉时心同边草乱如丝。气寒沙海皆兵血声滞长安有暗嘶。为有生民期正义长将冷眼看灵旗。几家歌舞欢声罢终将坟火野哭之。”他跟韩锷即久对韩锷那语滞句拙的诗自然也深有感悟。——当日一战功成消息报上去朝廷中就已又在歌舞升平了。太子监国拟旨传谕令勒石纪事。韩锷心有感慨所以写下了这么几个句子。韩锷却无心看那坏壁上面的句子他在盘算的是与吐谷浑这次和约成后如何约请吐谷浑之帅前来歃血为盟他打算就是在这里与吐谷浑之人来一场野祭为双方阵亡之将士鬼魂。

  天晚了荒野里升腾起些烟霭来青荒荒的短短的草根边犹有未收之白骨。远远的有一点火连玉咦道:“怎么有人在烧纸?”

  韩锷一提马缰望了一眼只见那烧纸的人远看着身形颇佝偻。韩锷说了声:“去看看。”

  说着两人就向前行去。及到近前韩锷才不由讶然一叫了声:“祖姑婆!”

  那空荒的野地里只见一个老妇正在烧着纸钱却正是祖姑婆。韩锷忙下马近前祖姑婆的一张老脸如风干的橘皮皱纹里沾了些飞灰一头白在风中萧然。韩锷怔道:“阿婆你怎么到了这里来?”

  祖姑婆满是皱纹的脸上微微一笑:“啊是锷儿。我来烧些纸钱。”

  说着她叹了口气:“我娘家的侄孙儿遇华三月前死在这里了我也说不上是哪一战。他们家里也没有人了只有一个寡母在堂。这也是我们祖家最后的一个男丁。他寡母心里老掂记着心下老不安总是做梦。所以我就来走一趟收收他的尸再烈些纸钱给他。怎么着也算给他母亲一个交代。”韩锷听着心下惨然只见那块冻土之上为祖姑婆所掘小小地垒了一个衣冠冢。祖姑婆的指上还沾的有黑土。韩锷走上前来一跪在地冲着那坟前一拜。耳中只听祖姑婆道:“据说他死的那一战汉军大败尸骨到底在哪儿却找不到了。我只能在这里随便垒个冢儿祭一下吧。一路上我募化的还有些钱那些阵亡将士凡是无主的我想载着他们把他们尸骨迁回长安。”

  韩锷跪在地上拜了三次喉里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祖姑婆知他心中的苦滞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头。韩锷滴泪道:“阿婆是我的事情没有做好。”

  祖姑婆拍拍他的脸:“不是小锷你已经尽力了。你最近两年所作所为我其实都知道你做得很好。只是人世就是这样的了总免不了这些伤损的。你师父也知道他……很为你感到骄傲。”

  连玉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打扰。空荒荒的野地里韩锷就这么与祖姑婆坐在还没化冻的地上祖姑婆的一张脸上满是了解与慈详。韩锷只觉得心中梗滞难化过了好久才开始痛哭。祖姑婆心知他心里的感慨与委屈只怕一向没机会出来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她的身体因为年老而干瘪如壳韩锷却只觉得那是这世上最后的丰润与救赎护持与慈念。他只想一切都可以重来自己永远也没有长大可以再象小时一样的一头扎入她的怀间只是哭没有理由没有尽头地哭下去。

  ※※※

  当晚韩锷把祖姑婆在柴棚子安置好。就趁夜重返回石碛堡。他一见阿姝就笑道:“姝儿今天你猜我见到了谁?”

  祖阿姝淡淡地笑道:“谁呀?”

  韩锷很是高兴一蹦跳起地笑道:“是姑婆她老人家来了!我现在把她安顿在柴铺子呢。今晚咱们就去见她好不好?她只怕也好久没看到你了明儿一早咱们就去请她的安让她老人家也高兴一下。”

  祖阿姝的脸色却微变了下:“是姑婆?她来了?”

  韩锷却没注意到祖阿姝脸上的异色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从不肯伤害他的两个人聚齐了没有比这更让他高兴的了。如果小计也在就好了小计也喜欢祖姑婆。他心里遥想起那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他要写信把小计招来也一定要把祖姑婆留下——她年纪这么大了实在不适合再操劳了。如果再能把师父接来那时哪怕戎马倥偬只要他们都在自己身边天寒地冻里升一个火让祖姑婆围在火边围一个毯子小计肯定会缠在她身边让她讲些掌故姝儿做做她的活计自己与师父请教些事说一些话那就真象一个家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比那情景能更让他感到温暖?祖阿姝脸上异色稍稍平复了些只听她道:“你、有没有跟她提起我?”

  韩锷愣了愣脸上微微一红:“没有。”

  他是也想提及的但心中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丝羞怯。在阿婆面前他似乎总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少年。可这些年他毕竟经历多了情知女人的心意最是难测的——如果说提及了可能阿姝面皮薄说不定会恼;如果实说没提及只怕阿姝又觉得自己不在意她在心里始终光明正大不起来照样会恼。但他性子单直虽不知怎么答也只有实说。

  祖阿姝却象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噢”了声就没再说话了。韩锷还要问她是不是现在就走祖阿姝却倦倦道:“你也累了明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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