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土蚀寒花又此坟_洛阳女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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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土蚀寒花又此坟

  韩锷一脸沉郁地听着于小计打探回来的消息从头到尾没有插一句话。于小计打听回来的消息可就多了——他出去一整天想来对韩大哥交待下来的事也着实卖力回来后就口角不停地讲了足足有一小个时辰。也难为他一张小嘴当真灵牙利齿那么多朝野大事、市井新闻、鸡零狗碎、闲语笑话都被他转述得有板有眼。韩锷只是默默地听着。这洛阳城里的一切原本与他毫不相干可他听得却相当仔细。直到于小计说完了才听韩锷道:“你说据你的小兄弟们讲前夜子夜时分已死了的洛阳尹于自望家里出了一些打斗的声音?”

  于小计应道:“是的那是讨饭的小乞儿苏落落亲耳听到的。他还不只听到说还看到了。他说于家这次虽是凶丧但丧事总还是要办的。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就在于家门口打转为了方便讨些饭食和得些赏钱。天又不冷他懒得回茹家凹那边的破窑里住——天天早起还要跑路跑了来就在于家宅外找个背风的地方蜷着睡一晚也就算了。据他说自于自望死的第二天起他就已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他影影糊糊地觉得那边宅内有些翻动东西的声音。头两天他没在意其后就留了心。那以后几天一到半夜就有夜行人的身影翻进那个宅子悄悄地搜天搜地。那宅子里住的人似乎已被他禁住了也不敢叫嚷。这么折腾了有半个多月直到前天晚上那个人似乎找到了什么因为苏落落听到那人走到墙边对于家人说:‘嘿嘿你们放心睡吧以后我就不会来了只是这事你们万万不可和人提起。’”

  “那人话音才落苏落落说就听到那人口里忽惊咦了一声全无刚才得手后的得意了。苏落落惊得一抬头就见宅子内有一个人影猛地拨起把他都吓了一大跳。只听拨起的那人开声喝道:‘谁?’他那一拨身子竟不是拨向外墙而象被什么阻住了似的被迫落向宅子里正屋的檐顶。他好象在跟暗地里的什么人较着劲儿。然后苏落落只听到一个低沉沉有意掩饰自己口音的人声道:‘那东西你却不能带了去!’”

  “苏落落那小孩儿天生胆大也最好奇了。他因看不清手脚又利索看准街对面一户人家的矮墙就爬了上去。上去后天上月虽不亮却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于宅墙内的情形了。只见于宅内黑压压的没有一个本宅人走出到屋外想来于自望的死已让他家里人吓破了胆。只那正房屋瓦上站了个黑衣夜行人。只听他低喝道:‘好朋友的话就留下个名字’。”

  “那阴阻他的人却在暗影中苏落落也看不清他的存身之处只听他嘿声道:‘谁跟你是好朋友。’苏落落看到那屋瓦上的人影就要纵身跃起但他才一跃起就似为暗劲所袭数落腾身但一升起就被迫落下。如此三四次却听那人变声道:‘擒龙纵鹤你是利与君?’”

  韩锷神色一变:“利与君?那个号称洛阳城中‘无双士’的利与君?”

  小计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我只知道如果那暗处的人真是利与君那他可是洛阳城中一个不得了、了不得的主儿。据说他是洛阳王府中的上宾人称‘外区内利’洛阳王府中打点外务的就是韩哥你见过的那个区迅区总管了外人传说他是一个隐藏不露的高手但没有人见过他出手。他平时总是笑笑的怪是和气的。旁人也曾问过他他只笑道:‘如果我都算高手的话那利兄又算什么?这话可千万不可给利兄听到’。由此大家就知道洛阳王府内的第一高手只怕就是利与君了。那利与君我们却很少能见到只是洛阳王府里的人都待他极为尊敬称他只称为利大夫好象他会看病。所以苏落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他自道当时吓得脸色都变了。传说中那个利大夫一向是杀人如草芥的。苏落落猫在那面矮墙上只见屋瓦上那个人影一语说罢便全力提身向外墙跃去欲待逃走。他这一下似倾力而为那隐于暗处的人也不由得不现身了。苏落落只觉眼一花都不知那个人影从哪里钻了出来!只见他遥遥伸手就向空中一抓他与那先前那人相隔尚有三尺但那人凭空就似被他一爪抓下来了似的。那都象是……妖术了!”

  韩锷皱了皱眉释疑道:“那不是妖术是技击一道中久负盛名的‘擒龙手’出手就捉向那人身法破绽处那人当然不敢逃走怕被他一招夺命。”

  小计信服地点头继续道:“只听那个人道:‘好你狠老子斗不过你这东西你就拿去吧!’说着他在怀里一掏就掏出个物事向空中抛去口里犹喝道:‘这可是紫宸老三要的东西拿到了你也未见得有什么便宜!’他口里说着脚下却不慢已向相反方向疾跃而去。可他才才跃起不知为什么身形忽一顿然后忽然后撞反向利与君撞来。那利大夫一愕没想那人还敢撞他伸手一挡接那物事的手就慢了一慢这时……”

  小计望向韩锷的目光忽生闪烁里面隐隐有着忧虑:“……空中忽然冒出一根绳影一卷就卷住了那物事那利大夫好容易才逼出的东西竟被人轻松夺去!”

  说完他抬眼看向韩锷果见韩锷眼睛一闭——他在想什么?锷哥也猜道她是谁了吧?小计心中也生起种代韩锷心疼的感觉。只听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利大夫已知那人身非由己才向自己撞来他抓住那人的腕一抖手只见那个人就被他抛出了墙外。苏落落说他当时都惊呆了利大夫随手一抛可把人抛得那个远呀。想来这就是那利大夫的‘纵鹤’手法吧?”

  他故意一问是想尽己之力岔开一下韩锷的心思。韩锷点点头小计心里叹了口气继续叙述道:“只听利大夫道:‘果然是你!嘿嘿‘索女’方柠你这些年闯下的好大的名头呀!你即来了韩锷想来也就不远了吧!’”

  小计转述的语音轻轻的似是不想说又不得不说。韩锷只觉得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江湖中、江湖中还是把他的名字与‘索女’方柠时刻并称的。乐游原上“索剑盟”本以为这一盟已盟取今生来世谁知谁知……他想得到利与君当时心头的振奋江湖中人但凡好手只怕少有不以单挑‘索剑双侣’为毕生幸事的了。

  “那使索的人并不说话。利大夫道:‘你即来了也就别走了!’苏落落说只见他出手十分怪异一手如推一手如抓竟似贴身撕打一般。与他相斗的那个人人影袅娜却是个女子。他甚至都看不清她的影子只见空中有一条青索在飞。似是她要远战而利大夫求的是近搏。”

  韩锷一脸紧张面对‘无双士’利与君这等高手就是他出面一搏只怕也是胜负之数参半何况方柠毕竟还只是一个女子。所谓关心则乱他忽不自觉地抓住小计的手腕:“然后呢?”

  小计被他抓得嘴角一咧却不敢呼疼忍痛道:“然后的事苏落落也看不清了因为场中两人斗得太快了他一眼不眨地也分不清谁是谁了。但他最后听到了那女子的一声低呼似乎……”

  他拿眼看了看韩锷:“……她受了伤。”

  韩锷眼睛一闭小计认得他以来还少有见到他神情如此狼狈错乱的时候只有加疾道:“但她接着一索卷出可能由此得空反能遇机而退一般。她手中的索一卷就卷住了远处的一棵大槐树身影一腾就已飞起只两三个起落她就不见了。苏落落看着犹在屋顶的利大夫只见他抚肩叹道:‘果然非凡。当世女子中能伤我的不多。许你为第一好手了。’”

  韩锷这时才一松手跌坐于座闭了会眼似才放下心来。可接着又不安了起来双手互搓似已忘了于小计就在身边一般喃喃道:“她受了伤了?她受了伤了!”

  他知方柠的性格她要抢夺的必是于她‘城南姓’极为重要的一件事物。她平日少与人争但她要的东西一定是不到手不罢休的。她当日曾说韦杜二姓有一件重要的把柄落在了于自望手里她抢的是不是就是那个证据呢?但这些他还不算关心他关心的是方柠——那个方柠不是杜方柠也不是韦府的少夫人只是方柠。她受了伤了。

  自己是不该弃她于不顾的!

  于小计这时抬起头来轻声道:“韩大哥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消息呢?”

  韩锷昨日没有拨马回长安而是返回洛阳今天和他吩咐时只叫他出去打探一下消息却没有具体说要打探什么消息于小计开始时也没问这时却下定决心地探询道。韩锷还是没有说话于小计却低头道:“韩大哥是不是想打听下洛阳王不想让你插手的究竟是哪一件事?而那件事……”

  “……是不是还和杜方柠有关?”

  韩锷还是没有说话——连这孩子都看出来了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只听于小计道:“韩大哥如果确实拿不定这件事是否与方柠有关又实在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去找找余姑姑呢?”

  他低着头不敢看向韩锷。韩锷一呆:是呀他为什么没有想到去找余姑姑?那个女人虽只有一双盲眼却似能把自己的深心与这个世路统统看透的。他一拍腿呆呆地想着全没注意到于小计面色划过的一缕惭愧。

  又是北氓山的东脚二更时分。——余姑姑这么一个瞎女人不知为什么偏偏与韩锷约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还是黑夜。当然对于她一个瞎子来讲夜与不夜反而没什么不同了。

  北氓山的东脚下有一个隐秘的山凹那还是那日于婕死后韩锷抱着她的遗体百忧如沸乱走乱撞后给她选定的埋骨之所。北氓一山到处俱是阴宅难得有这么一个山凹幽静空落倒算得上是一个上佳的埋骨之地了。

  韩锷与余姑姑约的是二更时分可他提早小半个更次就到了。他的身影才驰掠进那个小小山凹身形不觉就慢了下来。一弯钩月冷清清地在天上挂着——人生攸忽百年弹指有谁能料到仅仅认得才不过十有余日、似乎适才还在自己面前浅语轻笑的那个女子这么转眼间就已人鬼殊途了?那是一个小小的荒坟坟莹还是韩锷那日用树枝掘就的。因为家伙不趁手坟掘得很浅也没有棺椁因为于小计说:他姐姐老早老早就跟他说过如果报仇失手她是不要什么棺椁的她情愿就那么轻衣裸同腐尘泥。她即未报父母大仇她就不配得享棺椁。韩锷想起这一段话心里只觉得一阵刺心——执啊真的是执。于婕其实你又何苦自苦如此?他一生认得的女子并不多相交最长的也就是方柠了。可每想及方柠他的心头都会是一阵甜柔一阵迷乱如今又多了一分凄苦。有时他甚或会想是不是仅只是因为她是他的最初呢?但打交道时间虽不长却如一根时时搅动他心头隐痛般的‘刺’样的女子却是于婕了。她并不是一个太漂亮的女子却有一种方柠所不及的于骨子里的柔。就算她曾那么浅语轻笑地将自己调笑但韩锷还是觉得她的话语深处对自己还是柔和的。她的尖利都是世路所逼后的无选择的被迫。韩锷想采点什么献在那坟头以为供祭他游目四顾却见坟边不远山脚背阳处幽幽的开着几朵星星点点的花。那花色是蓝的小小的瓣小小的萼吟风浅颤若有深忧。韩锷将它采了来供于坟前然后他就那么静静地在坟头坐着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

  其实……你当日何必又引刀自戳?只为自愧于陷我于两难之境吗?只为了要救那个我所爱的方柠?斯人已矣韩锷现在才敢这么想到:那个女子那个于婕虽只短短一面她似乎是在意自己的。她为什么说她以前见过自己只是自己没有见到过她?他伸手抚了抚那坟前之花猛地在一朵蓝花中却现那花心上溅的却有一星红色。韩锷只觉心头如受重击那红似乎还是于婕那日匕血溅、溅在自已襟袍上的那一蓬鲜红。韩锷这时再也控制不住忽仰天悲啸起来。静月荒坟歌哭两罢剩下的也只有这一声悲啸吧?却听身后忽有人道:“你终于想起她来了。”

  韩锷一惊回头却见余姑姑如穿丧服般的一身黑衣地正立在自己身后不及丈远之处。她的身影摇摇晃晃的有如一个鬼影一般又似有什么伤势未愈。韩锷适才心意迷乱竟没有现她的到来。

  只听于姑姑哑声道:“说来也怪生前死后你几次见这于婕竟然都只是为了另一个女子。方柠方柠她果有那么好吗?值得你置身边柔情于不察一意寻找的吗?”

  韩锷心头惭愧只听得余姑姑的声音却说不出的沙哑她的一双眼就是在夜色中依旧白垩垩的有一种诡异幽惨的味道。只听她咳道:“吭吭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那月夜之魂毕竟抵不住春风一面呀。世间男子何至好色一至于此?”

  韩锷说不出话来。只听余姑姑道:“我受那女子生前所托你的事一定要尽力帮你你有什么话就问吧。”

  韩锷嗫嚅着嘴唇竟似不敢在于婕坟前提起“方柠”两个字来。他似乎又回到了初见于婕的时候一只脚在地上轻轻地蹭着——怎么这余姑姑和于婕一样心里似乎明明对自己印象不错说出的话偏偏又都如此尖利?他低下眼不敢看余姑姑所以也看不到余姑姑眼中忽露出的怜惜的神情。韩锷只觉一缕青烟又从自己脚头漫起余姑姑又点起了她那团暹罗所产的龙团密香了。那烟青青地在地上漂浮着竟让韩锷都怀疑起此刻的自己到底是真是幻起来。这样的夜这些日的经历真的好象是一场梦了。余姑姑似很疲乏已盘腿坐在地上。她忽右手一摆伸到空中手中却多出了一幅画轴。她的手一松那画轴脱地一声就已在空中展开了。韩锷闻声抬头只见月光下一蓬青烟中那画分明就是自己当日为余姑姑香烟所催亲笔画就的。画上的一个女子妍姿巧笑直似要从那画上走将下来。韩锷心头一迷轻轻道:“方柠……”

  余姑姑哑声道:“你要问的就是她吧?是问她的运途还是问她的灾厄?她现在有难或者说她父夫二门韦杜二姓现在都有难。洛阳王的人现在已盯上他们了且拿住了她们与东宫串通做恶的大把柄。那件事一捅出来对城南姓与东宫都会是一个毁灭的打击。洛阳城中‘城南姓’一脉俱为隐藏的东宫一党他们可以说阖门阖姓地把宝都压在东宫太子身上了。偏偏洛阳城里势力最盛的洛阳王却与当今宰相交好。东宫与宰相不和虽暗隐潜伏只怕知道的人也不少了。朝廷宫中五监九寺俱站在东宫一边而三省六部一台却都支持宰相欲更立太子他们这些年已斗得越激烈连当年轮回巷里的一段惨案也都与此有关。据说护卫皇上的紫宸中人这次都已卷入他们当年与余皇后有干联。这件事他们不肯放手追杀于小计与抢夺证据都是与此有关。洛阳城中是非难断已没有正义只有彼此倾轧与倾轧中的图存。你何必——定要留在这个洛阳城呢?长安城外乐游原纵使真正乐游真的难忘但这世上也不见得只有一个乐游园的。”

  韩锷吸了一口气他已无力自我解释只问道:“这么说洛阳王近日打算动手对象的果然就是……杜方柠?”

  余姑姑听他说及“杜方柠”而不再是“方柠”时本已脸上一笑但及看到他神情没来由地就面色一怒。只见她一拧身就已站起怒道:“你还是只记得那个方柠那好我把她给你好了把她给你好了!看你就算得到究竟又有何益!”

  韩锷根本不解她为何缘故突然又如此大怒只见她一扬手那已收起的画轴重被她从怀里掏了出来一掷就向自己掷来然后转身就走。

  韩锷想追又不敢只听她边行边哑声的若悲若怒地道:“放心我会帮你查详情的几天之后再告诉你。天下负心的果然最无过于你们男子了。你现在只想着杜方柠就全忘了那于婕临死前泣血拜托给你的事了吗?”

  “——她为你而死但她要你追查当年轮回巷里的满门血案你就全忘了吗?全忘了吗?”她人虽瞎行得却甚快转眼就已走出山谷空中只飘着她的声音:“全忘了吗……全忘了吗……?”一声声回响直要逼出韩锷的一份慨然勇诺来。

  韩锷愣愣地呆着:方柠……其实他对杜方柠的念头已经绝了此生已心丧若死。他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孤坟那坟前的花儿犹带晚露明天太阳一出就会枯干的吧?韩锷突然后悔摘下它供在于婕的坟前了——他有什么权利这样以一束无辜之花献于于婕的坟前就象他有什么权利淡视另一个女子以成自己对那一个女子的执执苦念?他的心头茫然茫茫然地打开那幅画画上的人儿还没及为他所见只见一蓬磷火就在那画卷上烧了开来。韩锷大惊。但那磷火幽幽绿绿并不灼手直到火终于熄时画卷无恙只是画上的图却已全然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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